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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骨荒原以外刚过立秋，天气凉爽，冷热适中，山野间黄草红叶色彩斑斓，也并不萧索。
云层上，一叶竹筏如临水行舟，隐没于藏匿术法之内，悄然掠过霞彩昭然的天际。
冷青时挥手化出矮几、茶具与棋盘，掬来一捧云水倒进壶中，指尖轻叩壶肚，冷水便沸腾起来，裹着茶叶上下翻滚，左右旋转，壶盖上的圆孔里喷出几股水雾，散溢出浓烈的茶香。
空梵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套丝滑连招做下来，饶有兴致。
这种附庸风雅的事由他做来，倒是行云流水般自然。
五万年前，人族便已发明茶道、画艺等等技巧，空梵闲来无事，曾在人间生活过一段日子，见识过不少个中高手，这人与他们相比也不落下风。
蓦的，北面吹来一阵潮湿的风，空梵被吹个正着，意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先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揪住衣领。
他此时穿的仍是冷青时那件白袍，也不知道是新身体确实太弱，还是冷青时的外袍太薄，越靠近长都，他便感觉衣物的保暖效果越弱，之前冷青时为他渡气暖和起来的身体，这会儿又在渐渐变得冰凉。
正想着，一杯茶递到了他的面前。
空梵视线往上，扫过骨节分明的手指与微凸的腕骨，落在冷青时身上。
他微微倾身，见自己看过去，便微笑着解释道：“北境的初秋只比阵骨荒原温暖一点，单靠我的衣袍无法御寒。来，你先把这杯茶喝了。”
空梵吸吸鼻子，伸出冻得青白的手指握住茶杯。热气透过薄薄的瓷片在他掌心快速扩散，顷刻间让他的皮肤恢复血色，连带着身体其他部位都暖了几分。
他把茶杯送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茶水入体，化作丝丝缕缕绵密的暖流，渗透进体内每个角落，将寒意一扫而空。
放下茶杯，空梵浑身一抖，仿佛扫去尘埃积垢，昏沉的大脑也随之清明。
“还冷吗？”冷青时问。
“好多了。”空梵咂嘴，在极端鲜明的温暖衬托下，入口的茶水淡而无味，跟喝了杯热水没什么区别。
他伸出杯子：“可以续杯吗？”
冷青时笑了笑，提壶给他添上，顺便为自己也倒了一杯，却端在手里不喝，转而看向旁边的棋盘。
空梵捧着茶杯，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神色，片刻后也看过去，正好看到他拈起一枚黑子放进原有的棋势。
空梵托腮看了许久，在冷青时思考第十二步时冷不丁道：“你在复原棋谱，还是与自己对弈？”
“我在尝试用自行对弈的方式复原一盘残谱。”冷青时缓缓落子，头也不抬地回答。
空梵：“你喜欢下棋？”
“不算喜欢，只是一种消遣，能让我时刻保持冷静和思维敏捷。”冷青时拈起一粒白子，突然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幽亮的黑眸，“你想试试？”
空梵眨眼：“你怎么知道？”
——你的想法都写到脸上了。
冷青时一笑，提起装有白子的棋钵放到他手边：“来吧。”
空梵打起精神，用两指夹起一枚白棋放到某个位置，破了冷青时以十二步补全一角的局，同时拉开全新的对抗形势。
冷青时敛起笑意，盯着这神来一笔愣怔良久，眉头皱了又松，夸不出精妙，却也不能说他下得不好。
“我的棋路比较激进，可能无法按照残谱主人的想法去下。”空梵拈着棋子轻敲棋盘边沿，眉眼挑起散漫的笑，属于魔尊的上位者气势自然流泻，“不如你也抛开固有思路，在残局的基础上与我另造一番天地？”
冷青时看着他眯了眯眼，稍作思忖，欣然答应下来。
“好，我陪你下。”
他捏起黑棋，摒弃好不容易总结出的残谱主人的棋路，按照心中所想落下一步。
正如空梵所说的那样，他们全凭本心落子，在缺损的棋局里搅动风云，再造新天。
“阿嚏——”
“去把衣服换了吧。”
长都夜里无宵禁，万家灯火点亮夜色，其中一盏燃在距城门不远的成衣铺里，映出满室类型各异的衣物。
冷青时让空梵挑一套厚衣服去堂后沐浴更换，自己则站在柜台前付钱，等老板娘边打算盘，便给他那块碎金子计算该找多少“零”。
在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空梵匆匆洗了个热水澡，不太熟练地换上新衣服，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回大堂。
冷青时循声望向朝自己走来的他，蓦然一怔。
洗去尘污的少年仿佛从原石里雕琢而出的美玉，眉眼舒朗，肤白若雪，灰黑相间的长衫穿在他身上，仿佛余晖里波影横斜的寒潭，将他映衬成一枝梅影，秀美外表下是难为世所容的桀骜孤寒。
“给。”空梵迎着冷青时的目光大大方方停在他身前，将挽在臂弯里的白色袍子递给他，“多谢你的外衣。新衣服的钱，以后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冷青时如梦初醒，微笑着接过袍子，转眼在铺子里看了一圈，取下一件乌青色的厚袍为他披上，顺势帮他将兜帽戴好。
“不必。来时你陪我下了一盘棋，我很尽兴，这套衣服就当是报酬，你安心收下便是。”
空梵眼睫微眨，抬手摸了下帽子边沿软乎乎的绒毛，左右两边有两条厚垂长带子，堪堪搭在肩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设计风格。
这时，老板娘从他背后探头，将一袋银票、银子、铜币混合物递向他。
“客人，您的零钱找好了，共计九十九两七十文，其中五十两是银票，四十九两是碎银，七十文是铜板，您可以点点。”
听到零钱的数量，空梵好奇：“你给了人家一块金子？”
“不用点了，我相信你。”冷青时将银袋收进袖兜，无奈一笑，“此回出门比较着急，只带了金子，劳烦你了。”
老板娘礼貌微笑：“不劳烦，能摸到金子挺好的。”
冷青时眼中闪过一丝尴尬，空梵轻笑出声，乐得看他窘迫。
两人并肩走出成衣铺，夜风扑面，掀起空梵的衣摆，也吹得他脸上冰凉。
冷青时捏着白袍迎风一抖，袍子上秽气尽去，转手又披到身上，戴起兜帽，恢复空梵初见自己时的样子。
“你之后有何打算？”冷青时问。
“不知道。”空梵瞥他，“我无处可去，又失去了记忆，你能让我跟着你吗？”
闻言，冷青时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近期的安排，确认没有危险的事，才点头道：“好。我带你回我的宗门分部休息两日，至于你的身份，我已有头绪，会尽快帮你找到答案的。”
“哦，那个不急，找不到也没关系。”空梵摆摆手，“既然你愿意让我跟着，那我们得先补一个初见时忘了做的步骤。”
“什么？”
“自我介绍。”空梵指着自己，唇角扬起狡黠的笑弧，“我不记得过去的名字了，现在再给取一个，就叫……孔凡吧。希望以后我能平凡度日，做平凡人。”
冷青时怔了怔，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之时，居然有种拨云见日的错觉。
他们的相遇、结交和相处都太过自然，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并非相交多年的密友，而其实是两个连名字都不曾交换的陌生人。
冷青时失笑摇头：“在下冷青时，出身道宗，实力平平，只是一名寻常修士。”
“道宗？”空梵歪头。
“你忘得是真干净。”冷青时引着他走上宽阔笔直的街道，踏着烛光屋影，走向道宗在长都设立的分部，“走吧，你想知道什么，我路上慢慢同你说。”
……
五万年后的天地已经没有三界之分，仙人兵解，魔族寂灭，妖族隐入深山密林，而人族独尊。
修行界尚在，却也不复鼎盛。修士与普通人同居市井，流连红尘，一部分入职王朝保家卫国，一部分逍遥人世洒脱一生。
估计再过几千年，世上连修行者都不会有了。
人族王朝已立十九代，这一代名为大弈，开国皇帝是个儒修，因而大弈朝尊文崇儒，即使在修行界，也是儒门一家独大。
至于冷青时所在的道宗，是上古道门传下的一支，规模不大，宗门弟子稀少，主张清静无为的行事作风，却也不刻意避世。
天下道宗共两处据点，一处在无何有之山，一处在大弈国都长都。前者出世，后者入世，所谓修行，便在这两者之间。
“到了。”
长街尽头，一杆紫竹后，半掩的门扉里透出暖黄灯光，照亮青石台阶，红木门槛与青砖铺就的地板。
冷青时推门而入，从门边两盏挂灯里取下一盏，提灯穿过遍植青竹的前院、燃香点烛的正厅，进入后院的厢房。
“分部很久没有其他弟子来了，但我一直住在这里，每天都有打扫客房，被褥枕头也都是干净的，你可以放心住下。”
冷青时将挂灯悬在门后的挂钩上，烛光流遍不大的屋子，照亮青灰色的床铺。
空梵走过去坐下，床褥、枕头柔软，被子厚实，上面还有淡淡的阳光气息，好闻又软和。
他的睡意瞬间被勾了起来，眼皮沉沉地垂下，忍不住揉了下眼睛。
见状，冷青时贴心道：“那你休息吧，我把灯留下，晚上有事你可以叫我，我就住在你对面的屋子。”
空梵探头看了看他的房间，自己的房门对面就是他的房门，两间卧室制式相同，仿佛对镜观照，放在这里，竟莫名给人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好。”空梵也没跟他客气，解下外衣叠在一旁，脱鞋钻进被子，合上直打架的眼睛，入睡前不忘询问：“你准备怎么查我的身份？”
“长都里有买卖消息的机构，我会去询问最近有谁派人前往阵骨荒原，交叉比对一番，答案便出来了。”
冷青时替他熄灯，退出门外：“睡吧。买消息的时候，我会带你一起去的。”
“……好。”
带着黏糊鼻音的一个字刚刚落地，空梵便再也压不住疲惫，沉入梦乡。
冷青时无声一笑，带上门，并指在门上运使灵力勾画繁复的符咒。
——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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