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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辛断头的那一刻很稀松平常。
没有平地起妖风,没有天降大雪,也没有钦差赶来大呼刀下留人,甚至围观的人们对他的起哄或是唏嘘声,也没有比其他人更大一点。
只有手法熟练的刽子手将刀一扬,落下的刀影下就多了一颗滚地的人头。
至于是活该还是冤枉,就只能百年后在青史、野史里窥一眼了,更不幸者痕迹全无。
知辛的人头脸面朝下,眼帘半睁半闭,居高临下时看上去安然,细一打量又像是死不瞑目,眼仁细微地朝东边偏了一些,那是李意阑站的方位,然而他在人世这最后一眼,他看的人却永远错过了。
久病之下再添心伤,在瞥见杜是闲之后,李意阑继续扫向邢台的视线猛然漆黑,双眼竟然在满街喧哗暴起的一瞬之前忽然瞎了。
其实李意阑觉得即使他看见了那一幕,应该也不至于做噩梦,但忽如其来的黑暗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什么都扛得住,但心下肋间疼得厉害,本能和意愿都在驱使他逃避。
他爱慕知辛,不忍见他在自己眼底受罪,所以看不见对他来说是种天意垂怜的解脱。
知辛应该很痛吧,李意阑甫入黑暗,五感出现了片刻的失调,坠落和不稳等错觉使得他茫然而凭空地抓了一把,像是想在空中捞住一点什么。
同时他脑中钝钝地想道,知辛疼出了声了吗?表情苦吗?除了自己,这世上还会有人在意他吗?
然而这些他终将一无所知。
如果是在平时,李意阑的情绪没有这么哀沉,那他或许会有余力腾出脑子来琢磨一下杜是闲为什么会横空出世?又为何会露出悲伤的神情?但这一刻他只觉得痛彻心扉。
有一口仿若燃烧的郁结哽在胸口,胀到闷痛时连鼻息都能堵住,让人内里暴躁崩溃,想要疯狂地宣泄,然而表外又分外无力,使得李意阑一步都跨不出去。
他就像是被什么粘在了原地,眼盲夹带而来的耳鸣和眩晕逼得他错觉连连,耳边一会儿是人们闲言碎语的回声巨响,一会儿又变成了知辛离开前欺上来的那一个吻。
轻似春风,暖如朝阳,大概就是梦寐以求的滋味。
可放在眼下这种境遇里,却只能让李意阑倍觉震惊和苦涩,因为这一天的午时三刻,他需要承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生离之外还有一丝譬如朝露的情意。
李意阑脑中乱成了一团,他心想知辛这举动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一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意?
如果是,那之前为什么缄默不语?又要在这一刻忽然挑明?
是可怜?还是感激自己?
但是知辛在笑,是不是说明心中并不厌恶?
可他要是不抵触,那岂不就是……
只是没等他捋顺想明白,一切情愫和内情就失去了意义,那个来的太迟偏偏又拨动他心弦的人在一瞬间就踏上了黄泉,再也不能和他说一句话、对一次眼神。
很快耳边又灌进了一阵躁动,李意阑眼瞎心不瞎,大概记得最后一个是刘芸草。
这人去见他的挽之了,只是这样惨烈的团圆竟然也能让李意阑感觉到羡慕。
他垮下肩膀,凭着感觉固执地“望”向刑场上的一点,但盲掉的双眼灼热而刺痛,痛得他好像被打断了脊梁,不得不弯下腰用双手撑住膝盖,战栗着发出了压抑到几不可闻的喘息。
身旁被“大师忽然亲了六哥一嘴”吓到的寄声到现在仍然有些不知所措,大师的魂断和六哥异常的鼻息加重了这种茫然和恐慌。
但他的耳朵还是一如既往地尖,李意阑弯腰之后,寄声立刻跟着去扶,凑近了就听到李意阑在反常的吸气。
那种隐忍的气息一耳朵灌进来,寄声就恍觉鼻子里就像被灌了壶老醋,酸意凶猛直冲脑门,让他特别想哭。
他被这种煽动力极强的情绪所感染,仓皇地单手抓着李意阑的胳膊,另一只手在他背心上拍,力道不敢用轻了,唯恐状若发癫的李意阑感受不到。
“六哥,六哥!”
寄声边拍边吼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肋下的痛症又发了?我我我这就带你去找大……”
话没说完,寄声搭在对方臂上的手腕上传来了一阵不算痛、但却扣得很牢的力道,紧接着他听见打着颤的李意阑说不下去似的说:“不,你先带我去刑场,我……我要将知辛带走。”
他不可能将那人抛在这里,让知辛沦为漏泽园或乱葬岗中身首异处的一员。
早在来送行之前,李意阑就想好了,他会让这人回到真正的故里崇平城去,光明正大的立一块名叫许别时的墓碑。如果那时性命和心力仍有剩余,他就再去一趟慈悲寺,与真正的知辛大师见上一面。
鉴于刑场就在跟前,寄声听闻要带路,第一反应是他病得脱力,需要自己背,可等李意阑站起来,扶住了他的左边手臂,推了一下说“走”的时候,寄声才眼仁圆瞪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六哥看不见了。
他抖着嘴唇,伸手在李意阑面前来回拂了两下,然而初盲的人五感错乱,没能察觉到他的动。
寄声在短时间内一连经历了好几个巨大的惊吓,呆了一瞬之后忽而怆然泪下。
许别时想要的公平没能得到,这下六哥的眼睛也看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碍于处决地点就在菜市口,贩夫走卒还要做生意,因而行刑完毕之后,立刻就得敛骨泼黄土,将杀戮的景象迅速掩藏,恢复成一派太平景象。
寄声等人领着看不见的李意阑上刑场的期间,白见君站了半刻,忽然过来撕了一块李意阑让吕川买来为知辛暂时包裹身首的白布,草草为他欣赏的刘芸草殓了副全尸。
至于章仲礼三人的尸首,在人满为患的刑场恢复冷清之后,被自人群中而出的一名妖娆妇人给殓走了。
行馆不让死刑犯入内,李意阑等人立刻另谋了住处,路子广大的白见君立刻为他们提供的一个藏在京城窄窄的胡同道里的四合小院。
原先住在里面的人暂时迁去了别处,李意阑不言不语、生气浅淡,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叨扰了别人,只是守在知辛停灵的棺材旁边发呆。
他心里难过,这下终于觉出不公,隐约间竟然有些能够理解知辛和刘芸草的所所为了。
好在阴差阳错,他对知辛的感情或许深厚但是并不外露,李意阑忍得下这阵痛、吞的了这份冤屈,他是知辛对面的那种人。
即使遭遇不公,也能无能无力地用日子还长、苦尽甘来、往好处想等诸多借口来妥协和忘记。
然后经年往复,无数人的退步和妥协无声地助长了造就不公的气焰,铸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遇上了这种倒霉事,就该忍住、忘记和放下,不然你还能怎么样呢?
是啊,李意阑平静地笑了笑,心说头顶青天,他的确不能怎么样了。
能放下是种本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但是知辛没有,然而经此一役,李意阑不敢说知辛错了。
那人表面温柔,内心却非常倔强,不公平的遭遇不肯放下,不愿回答的问题就直说不答,他的心仍然属于许别时,只有待人处事成长了些许,成了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大师。
李意阑唯一知道的是万道归一不离平衡,样样都是此消彼长,一方退得多,对方自然就越占越多,这一点在权力上亦是如此。
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豪强的掠夺和压榨会成为约定俗成的公理,而只会也只能服从的人们将无立锥之地。
余生李意阑再也不会以无事之身,轻描淡写地劝人放下了,他会越来越沉默。
这时沉溺在悲伤和失望之中的李意阑不知道也无暇顾及的是,院子里的寄声和江秋萍等人正急得团团转。
他看不见,眼睛就无神,脸上的表情也一层不变,饶是众人对他和知辛之间的异状如鲠在喉,此刻也不敢在这个阎王青睐的人头上动土,谁也不敢探听一句,个个只做言听计从和嘘寒问暖状,偏偏被迁就的人还不领情。
从知辛的身体放进棺材的那一刻起,李意阑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死人的身体冷得极快,回来那一路上已经让他深有体会,他因为清醒逝者不可追,所以表现得格外平静,只是这种平静落入其他人眼里就成了一种不对劲。
众人见他既不抱着知辛的尸体失声痛哭,也不流泪哽咽,只是安分坐在棺材旁边,像是特别认真地在想事情,唯一的动静就是时不时地咳一阵。
寄声平时上房揭瓦,见他这样也未免发憷,总觉得他是在琢磨身后事,不敢进去多话。
他不是怕李意阑发火,只是不知所措,因为六哥要是哭了他还能有点事做,劝几句、递块方巾和打盆洗脸水,但李意阑一味地安分,寄声就觉得踏足此间特别多余。
他不敢走开,只好嘱托张潮去请那位老神医来瞧一瞧,然后和江秋萍、王敬元对着为难。
然后这种熬人的气氛持续了不到两刻,赶在张潮带郎中回来之前,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给打破了。
江秋萍拉开木门,看见门外站着认识但不熟的杜是闲,此外他身旁还有个挎着药箱的清瘦中年人。
那药箱上漆着一个陈旧而斑驳的“孙”字,赫然就是王锦官苦寻未果的怪医孙桥。
江秋萍和杜是闲的嘴上功夫都很了得,两人三言两句就说清了重点,杜是闲用一封信证明了自己许别时旧友的身份,并且还说一早受知辛的托付,带人给李意阑诊治来了。
对于他和孙桥的到来,寄声高兴得找不着北,李意阑却表现得十分冷淡。
要说配合他也配合了,让伸手就伸手、让脱衣就脱衣,只是态度敷衍、神游九天,一屋子的人为他的病况着急上火,唯独他自己漠不关心,叫人看着就来气。
只是寄声等人顾及他失去友人情绪低落,孙桥脾气不怎么好,却是懒得容忍他,顶着张黑成锅底的老脸,甩着袖子就要走人。
毕竟这世间多的是想活却活不成的苦命人,这种一心求死的就随他去好了,免得浪费自己的时间和药材。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孙桥走了两步,寄声连忙抢上去准备拉住,却不料孙桥忽然顿住又将身体转了回来,寄声一口气没松完,就见这干瘦的郎中默默走到香炉前面,耸了耸肩挂牢药箱,接着为知辛点了三炷线香。
旁人或许不知道,他和这尚是有一段缘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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