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翰韬边听边点头,仔仔细细的记下来了,说白了欧阳修的经义方法论就三个原则:简明易解,切实可行,合乎人情。
放到写文章上,论证逻辑就是合乎人情,不能搞形而上的抽象论证,最好用类比这类的很浅显的写法。像方翰韬之前跟二程辩经的时候,进的那些天人体用,王霸义利,成人之道,欧阳修根本谈都不谈。
方翰韬彻底放下心来,看来自己的八股文套路是得改一改了,得亏自己抓住机会,摸了摸欧阳修的底细,要是拿自己在抚州发解试那一套过来,虽然不是太学体风格,在欧阳修这里铁定讨不了好。
毕竟抽象的东西,欧阳修是一点都不沾,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这趟文会,收获良多。
“谢欧学士不吝赐教,白身铭记在心。”方翰韬恭恭敬敬的给欧阳修行了一礼,试探完了欧阳修,方翰韬也准备收工闪人了,正在此时,欧阳修突然又对方翰韬嘱托道。
“切记切记,不要好为大言啊。如果腹内没有点墨,就不要大发厥词,读书如此,做人更是如此啊。可能你们这些年轻人,看不上我们这些老人了,但这其中话,我还是要嘱咐给你,多说两遍。"
方翰韬连忙回答,不会的不会的,内翰的话我是牢牢记在心里,怎么敢看不起前人的宝贵经验呢?
第十九章两军茗战争一水(上)
通体润白的定窑白釉瓷小汤瓶在红泥火炉上发出“吡呲”的声响,一股窗氲的白雾从瓶口袅袅而出。晚秋的暮日斜晖照枯树而于庭院之中,日光影色,斑斑点点。众人三三两两分坐,高谈阔论。
欧阳修拿起棕帚,小心翼翼的将刚刚碾好的茶末归拢到东川画绢茶罗之中,筛成绝细,然后便拿起火炉上的汤瓶,倒沸水于茶盖中冲涤,凶盏令热。泼去水后,接着点茶调膏,注汤击拂,顿时乳雾汹涌,溢盖而起,周回凝而不动,茶香经久不散。
“终于咬盖了!”欧阳修喜上眉梢,"子固你的茶色如何?"
曾巩摇了摇头,斗茶分茶他是根本不会,他生活条件很不好,一大家子这两年喝的茶,还是方翰韬从自己家里带的。因此只好勉强跟着弄一弄,自然品相不佳。
诗歌酬唱,讲经解义后,众人便开始品艺斗茶。
斗茶分茶乃是此时大宋新近流行的雅事之乐,这是从福建传来的喝茶风俗,后来借贡茶之机,为全大宋范围内的人所熟识,再经过书法名家蔡襄的《茶书》宣扬,在文人士大夫中开始盛行。
而斗茶,就是通过“斗色斗浮”来品鉴,一斗茶色,青白为上,二斗水痕,茶汤沫饽贴在茶碗内壁上时间长的为胜。
正所谓“烹新斗硬要咬盏,水脚一线谁争先。”是也。
“方秀才,你家里是种茶的,你觉得我府上的福建茶和咱们的江西茶,二者孰优孰劣?”欧阳修又笑着问方翰韬。
方翰韬在旁边也啜饮着茶,面对这种老婆和老妈同时掉水里的问题,只能老老实实说道,"白身感觉……都为上品,难分高下。"
老实说,他这种现代人喝惯了泡茶,是真的很不习惯大宋此时喝团茶的风俗,也喝不明白其中的道道,虽然方翰韬自家里就是种茶的,但他平日却是不怎么喝的。
可惜也只有他不喜欢,旁边众人喝得都很欢畅,大宋的人民群众上自天子,下到乞丐,对茶都非常嗜好,可以说是无茶不欢,喜闻乐见,方翰韬在大宋人民面前注定只能算个老几。
欧阳修和曾巩,方翰韬在这边斗茶,喝茶,端的是闲适无比,其乐融融,忽然庭院另一头的人群里,传来一阵争吵之声,循声一望,原来是裴煜和韩维在争执议论,吕公著在中间一直说和,但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谁也不退让,争执的架势愈演愈烈。
“如晦和持国在争论什么呢?”欧阳修放下茶杯,赶紧过去问道。
“回内翰,只是说起了茶法之事,我和持国所见不同,略有分歧。”裴煜老老实实的和欧阳修讲道。欧阳修闻言一愣,他之前担心裴煜和韩维因为别的什么事争起来了,原来是在辩论茶法。
那没事了。
“那如晦你又是怎么看现今推行的茶法呢?”欧阳修笑着问道。“积弊丛生,茶法必须要改。”裴煜回答道。
"持国呢?"“早该改了!”韩维毫不犹疑的回答道。
欧阳修笑了起来,继续问道,”那你二人都同意应改茶法,那对茶法如何改,又有什么意见呢?分歧又在哪里?”转而又对其他人说道,"大家有什么想法,也可以一起来说一说。"
茶法变革,算的上是如今大宋朝廷的月经问题了,大宋的茶法变来变去,但每次改革茶法后,总有人不满意过几年又要改,基本隔上一段时间大家都要拉出来吵一吵,所以眼下裴煜和韩维的争执,也就没什么了,算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欧阳修放下心来,转而叫大家一起来讨论讨论。
文人相聚,谈诗讲经,茶酒声乐,议论朝政,乃是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欧阳修府上也不例外,况且欧阳修府上参加的人,地位身份都在这,俱在朝廷为官,不算冲塔,合理合法。
“如今榷茶之法,积弊甚多,理当应罟,六务十三场中的官茶质量粗劣,经营低下,损耗严重,况且茶为官卖,民间为暴利铤而走险,败坏风俗。诸位也知道,我和介甫俱是抚州临川人,江西种茶贩茶,园户受官府胥吏欺压盘剥,皆为榷茶法所害,况且榷茶法下,官府还要支出茶本钱,纲运费,仓储之费,所耗资甚多,所获利甚少。如此之法,已为害世恶法,不得不变。理应开禁,罢榷茶法,改为通商法!"
裴煜发表了自己关于茶法改革的意见,方翰韬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安石,低声问向王安石,”三叔,你看如何呢?"
王安石回答道,“所见略同。”
显然,同是抚州临川同乡的裴煜经常和王安石讨论茶法的事,裴煜的观点也是王安石的观点。方翰韬的老爹方仲永就是开茶园的,他自己对茶法变革这里面的门道可以算非常的清楚。
现如今的大宋实现的是榷茶法,官买官卖,具体实行起来就是官府垄断种茶园户出产的所有茶叶,除了园户的租税外,其余的统统由官府收购,禁止藏匿私贩,一旦违反,计值量刑。
园户输茶至官府后,再由官府组织人力搬运至榷茶务或者官茶场,茶商想买茶,就得在京师的三司,或者东南的六务十三场里交纳铜钱或者金帛,然后拿到官府发放的领茶凭证,也就是交引,领取茶叶来进行贩卖。
全面禁榷,官府控制了茶叶贸易链条上,生产,消费,流通的所有环节,垄断了茶叶上的绝大部分利润。茶盐酒专卖,就是这样差不多的玩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卖的弊端却是显露无遗,问题非常的严重。尤其是在茶叶上。
不同于酒哪里都可以酿,不用考虑运输的问题。茶叶和盐一样,生产的地域性非常的强,茶和盐就比酒多了一层运输损耗。
而且和盐相比,茶叶的保质期又短,保质要求高,易潮易腐,官府将垄断收购的各地茶叶集中在榷务山场,而榷场官卖的效率又低,发卖不及时,堆贮仓场,以致大半陈腐,积年之后,只能焚烧了事,浪费惊人。
这样下来,茶又比盐多了一层储存浪费。集中力量办大事?集中力量犯大病!这就是为何茶盐酒专卖里,茶法更改的呼声最大的原因。
榷茶法的弊端,此时大宋的官僚士人们认识的非常深刻,方翰韬更深刻,他们家也算是被这个榷茶法坑苦了官府每年将运输茶叶至六务十三场的运费成本转嫁给种茶园户身上,又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但韩维却出言反驳。
"如晦所言榷茶法之害,是为不假,但是有没有想过,若是直接署榷茶法,改成通商法,平白少了茶利钱这个大亏空,三司该如何,朝廷又该如何?陕西战事,亦需榷茶入中,以助边采,如顿时换榷茶法为通商法,沿边入中,供应陕西五路,则转运不变,顿亏国用。更为劳民伤财!榷茶法要变,但不能速改,也不能用通商法来改
两人就榷茶法弊病上达成了共识,都认为应该改。
但裴煜认为应该用通商法来取代榷茶法,但韩维就不同意,朝廷在茶叶专卖上所获的利钱很多,骤然一改,这财政收入就平白落下了很大的亏空,大宋的财政一直吃紧,三司为了开源,连蝇头小利都不放过。
现在的大宋,不止是酒,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三司几乎都不落下。
连醋都不放过,也要专卖来收醋息钱!
而这些专卖里面,利润最为丰厚的,就是茶,盐,酒三样事物,这三样,也是此时大宋收间接税的神器,跟后世的房地产一样。
间接税可是个好东西,大宋幅员辽阔,收直接税的成本实在太高了,间接税不止的收税成本比直接税低很多就看住这几样事物专卖就可以了,而且激起的社会矛盾也小,属于是含情脉脉的噶韭菜,给镰刀上蒙了一层温情的面纱。
还是那句话,吃不起可以不吃,反正茶盐酒这些玩意又不是粮食,少吃几顿也饿不死你,多吃那就是给朝廷纳税做贡献了,自愿挨宰。
寓税于价,使大宋人民群众避免不了征税纳课,又感觉不到征课。
于是就形成了大宋如今的税收财政格局,两税正税的直接税看起来真的非常少,朝廷仁慈,但各种稀里糊涂的间接税和临时税就把群众的财富给噶的干干净净。
这才是从管仲到桑弘羊,传承一千年的老祖宗的智慧,往圣绝学!肉眼可见还能再往下用一千年而不过时,可比那什么儒家天天提在嘴边的井田法强多了。
“放弃榷茶官卖,彻底放开通商,亏空的茶利钱,可以换成茶税,茶租,摊到每个民户上来补,如今天下无人不嗜茶,以口定赋,口出数钱,也是理所应当的。”裴煜回应韩维道。
本来方翰韬内心里挺支持裴煜的,放开官禁是对的,但现在一听这话,顿时不敢支持了。将间接税变成了直接税,反向俯冲实在太吓人了,这是人能想出来的?
“以口定赋,不合常理,不食茶者与食茶者同样交纳茶税,于情不合。如晦所说的通商法,当年叶道卿也提过,争议不小,未曾付诸于行,还是有原因的,直接加税,未免有横征暴敛之议。”欧阳修摇了摇头,对裴煜所说的通商法不太同意。
通商法之前早有叶清臣提过,如今的裴煜只不过效其故智罢了。“那改用范文正公所改的通商法如何?通商解禁后,于商人利好,向商人收重税也无话可说,这样便不扰民
了。”裴煜还是不放弃。
范仲淹当年也提议过通商法,而他的版本下,榷茶利钱的亏空就找商人身上来找补,不找百姓,反正从来都是百姓造反,从来没听说过商人能成事的。虽然范仲淹版本的通商法没有实行过,但还是有很多人支持的。这下子欧阳修有点迟疑了,低头想了一想,忽然看见人群中正在和王安石小声议论的方翰韬,直接逮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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