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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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温然正盘腿坐在秦-王-府的屋顶之上。

身姿笔挺，气度安然。乍一眼看去，只怕还要让人以为她正在打坐悟道。

——如果她的膝头如今不是正被人枕着的话。

褚炤的身形微微有些僵硬——他从没有和温然离得这么近过，而且……还是她主动拉近的距离。在此之前他们靠得最近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他握住她的手罢了。

有温热的气息从两人相触的地方传来，她的衣袖和他的纠缠在一起，红色与青色，截然相反却又相辅相成，几乎分不清彼此……

褚炤只觉得自己刚才满心的气愤和……委屈，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刷的一下就彻底没了踪影。

这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褚炤有些拉不下脸来、总觉得这么快就被哄好了太没面子，此时强忍着没有说话，撇开视线不去看那人，身形却不知不觉又放松了下来。

温然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细微不同，也察觉到了手上传来的被回握的力道，顿时便又笑了笑，轻声道：“你的气息中并无恶意，更无杀意。你看起来对什么都很好奇、什么都想一试。你写河灯的时候，我无意窥视，只是后来河灯漂过，我无意之中瞥见了……”

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褚炤却一下子红了耳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那次是他第一次看见别人放河灯，虽然也没想过真的要靠这个来实现愿望，不过却好奇得很，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写了愿望、一起去放河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天他写的是……

“离家出走久一点。”

“那时我想，原来魔教之中，也并非俱是穷凶极恶之人。”

温然自然是看懂了他的窘迫，体贴地没有再提，只是又笑了笑，自然地将话题继续了下去，“赤子之心犹在，殊为不易。”

这下褚炤听懂了——说他跟小孩子似的！他顿时又不乐意了，撇着嘴问：“那你写了什么？”

以燃犀的为人，自然不会故意去看别人写的心愿；他倒是想看燃犀写了什么，但那会儿为了隐藏身份，又不能太明目张胆去看，一个不留神就错过机会了，至今也不知道她写了什么。

温然并没有隐瞒，见他问了，便也坦然如实相告：“江湖安定，百姓安乐。”

褚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这人可真没意思。”

“只是应个景罢了。”

温然也不生气，好脾气地任由他闹别扭，“世间之事，哪里是三两盏河灯便可实现的呢？”

褚炤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心里多少也早已有了些猜测——毕竟，燃犀真人，向来就是这样的为人。此时听她温声劝慰，心里颇为受用，顿时便又有些自得了起来：“那你把我的佩贴身放了四年，可见还是一见就喜欢我了！”

温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迟疑。

褚炤本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会儿一见她这模样，顿时就知道——又不好了。

“你说！”

话一出口，褚炤顿时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明知道她接下来马上就又要说出让自己气急败坏的话了，可他就是忍不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话都早已经说完了。

他就是想知道，比起其他任何事都更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临别之时，你换走我的佩，虽事出突然，但我也并非全无所觉。那佩本也只是凡物、并无特殊之处，我便并未阻止。你留下的佩，我收于怀中，因为……”她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褚炤，这才又接了下去，“你是我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他们相结交，不是因为她是华阳真人的弟子，不是因为她是下一任正道魁首，甚至……或许不是因为她是燃犀。

只是因为，她是她自己，仅此而已。

褚炤一瞬间就听懂了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难得也有些迟疑：“真要说起来，其实……还是因为你是燃犀，所……等会儿！”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又一下子坐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只把我当朋友？”

他的重点似乎总是有些异于常人，温然有些哭笑不得：“初时相逢，颇有倾盖如故之感。只是那时旧约未赴、命在旦夕，我无意情爱，并未做他想。”

褚炤一口气噎在喉头，差点把自己闷死。

他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非要把当年的事一件一件都问清楚？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有什么一星半点的好处吗？

什么“并未做他想”——他明明当天晚上，就想了！

那天她说她要回去了，他想也许这辈子到死前都不会再见面了，于是偷偷换走了她的佩，收在怀里、枕在枕边。

当天夜里，他就梦到她了。

她还是那样一身素净的衣裙，还是那样明艳昳丽的容貌，还是那样通透清澈的眼睛。

她叫燃犀，典出牛渚燃犀的掌故，听说是华阳真人特意为她取的道号，寓意——洞察幽冥。

真是适合她的名字，他忍不住想——他能清晰地在她的眼底找到自己的模样，她看着他，始终专注而温和，又仿佛……能够洞明一切。

在她眼底映出的人，不是魔教少主，不是魔教振兴的希望，甚至不是竺炤……只是他这个人本身而已。

她的目光没有变过，但有些东西又好像在梦里格外不同——她的视线格外温柔，她的眉眼格外绮丽，她的声音……格外轻软。

他觉得莫名的口渴，莫名的紧张，又有一种莫名的期盼。

他在来的路上出于好奇也看过一些话本，无非都是些才子佳人、书生狐妖的故事。故事里的女子或者妖娆大胆，或者柔弱娇羞……却没有一个是她这样的。

但他却忍不住想靠近她。

接下来的梦境便有些难以控制……

醒来之时，床上便是一片狼藉。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心情——有些茫然无措，有些欢喜的雀跃，却又……忽然有些难受。

她是下一任正道魁首，他是魔教少主。

他们有十五年之约。

他们之中，至多只能活一个。

“我早知道你会这样了，我早知道……”他忽然低声喃喃，“但你不肯跟我走，我还是生气，我还是难受……”

他想不顾一切和她离开这个困囿了他们一生的鬼地方，但她的回答，自始至终都只有四个字：避无可避。

他很难受。

温然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

魔教教主也好，当朝皇子也好，他总是有些漫不经心、有些任性妄为，又有些孩子心性。但从未见过他如今几乎可以称是……颓然的模样。

她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迟疑了片刻，她试探着伸出手，慢慢地抱住了眼前的青年。

下一刻，她就感觉到肩膀一沉，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颈侧。

她并未挣扎、也未推拒，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后。

颈侧气息顿时便贴得更紧了。

两人沉默着相拥了良久，褚炤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终于又哑着嗓音开口：“如果还有下次，你还是会这样的，对吧？”

温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回抱住他。

但不回答，便也已经是一种回答。

褚炤咬牙：“那我也还是一样。不管要死要活，你都甩不掉我。”

温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应他的话，反倒是忽然开口道：“初时相逢，我确实并未做他想。最后之时你问我，如果有下辈子，你我再不要做魔教教主与正道魁首。我并非随口应下，那时我才有些恍然惊觉……”

“或许并非是我此前未做他想，只是我此前……”她说着，声音听起来有些怅然，“不敢去想罢了。”

褚炤猛然抬头。

温然正看着他，坦然而温柔。

他忽然冷哼了一样，脖子却又扬了起来：“看吧，就知道真人早就对本座居心叵测了！”

他这成语用得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但温然也没有反驳，见他又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心下不免也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褚炤没撒手，还死死抱着她，脑袋蹭在她颈侧：“你喜欢我。”

温然应了一声。

褚炤顿时就更来劲了：“只喜欢我。”

温然含笑又应了一声。

褚炤继续得寸进尺：“什么褚绣褚翊孟靖……加起来都比不上我。”

温然不意他竟还在吃这种醋，顿时也有些啼笑皆非，只能温声解释道：“我并非有意隐瞒身份，也并非刻意隐瞒你我之事。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只怕给你引来麻烦。”

“不必忧虑。何时禀明陛下、何时说与我父母知晓，甚而何时成婚……”她素来语速不快，总有些不紧不慢的从容意味，开口说出话来，便显得格外有力，也格外令人心安。声音虽不大，却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地响在他的耳中，“皆可由你决定，我并无异议。”